麦加手记

作者马伊萨,2020年1月18日首发于“山径”微信公众号


وَإِذْ جَعَلْنَا الْبَيْتَ مَثَابَةً لِّلنَّاسِوَأَمْنًا وَاتَّخِذُوا مِن مَّقَامِ إِبْرَاهِيمَ مُصَلًّى ۖ وَعَهِدْنَا إِلَىٰ إِبْرَاهِيمَوَإِسْمَاعِيلَ أَن طَهِّرَا بَيْتِيَ لِلطَّائِفِينَ وَالْعَاكِفِينَ وَالرُّكَّعِالسُّجُودِ

当时,我以天房为众人的归宿地和安宁地。你们当以易卜拉欣的立足地为礼拜处。我命易卜拉欣和易司马仪说:「你们俩应当为旋绕致敬者、虔诚住守者、鞠躬叩头者,清洁我的房屋。」(2:125)

前言

我最喜欢的书之一是马尔科姆·X的自传(Autobiography of Malcolm X),我不知道这本书有没有中文译本,但我强烈建议有能力阅读英文的兄弟姐妹去读一读这本书,它覆盖了非常丰富的话题,而马尔科姆赤诚直率的风格使人读此书时如同听到他亲口讲述。经此书了解马尔科姆其人后,他也成为了我始终敬慕的近代模范。

马尔科姆的一生有太多精彩的故事,有一位美国历史学家Manning Marable评价马尔科姆的一生为A life of reinvention (不断重新开掘的人生),他不断地破旧立新,以无比宽广的胸襟拥抱新的经历和新的认识,锋利而勇敢地纠正自己的错误,调整自己的方向,始终以真理为目标。

在这些异彩纷呈的人生段落中,有一个章节是格外闪耀的,那就是在他遇刺的前一年,那就是他自传的第17章——“麦加”

在读这一章时,我每每情绪激动到需要掩卷深呼吸。也许无数造访过圣地的人都诉说过记录过他们的经历与感慨,然而马尔科姆的发自内心的真情和切实深刻的文笔让我几乎身临其境。这一次朝觐成为了他生命的转折点,使他的视野提高到了世界的维度,使他的悲观转而成为坦荡与希望,使他曾经略显狭隘和极端的民族主义思想得以被过滤和革新,转而成为了基于正信和真知的,理性而仍然铿锵的,一个新的声音。

赞颂全知的造物主的超绝智慧,完美朝觐功课的人,如同新生的婴儿般纯洁无染,归美后不到一年,马尔科姆以这样一种干净而优雅的姿态,以烈士的崇高品级,离开了今世,留下了无尽的赞叹和缅怀。直至今天,世界各地仍不断有许多人,因为读马尔科姆·X的自传而选择归信伊斯兰。

麦加对他的影响是深远的。在麦加,他写了许多信,其中他说到(我自己的翻译):

“你也许会惊讶这些话出自我的口中。但这次朝觐,我所目睹的,经历的,迫使我重整许多曾经的思维模式,并丢弃一些我过去的结论。这对于我并不是很难。尽管我一直坚信一些观点,我向来都是一个努力面对事实的人,当新的经历和知识逐渐剥开生命的真相时敢于接受真相的人。我向来都保持思想的开放和包容,这对于任何形式的对真理的理智探寻所需的灵活性都是必不可少的。”

我读这些话的时候,赞叹之余,也充满憧憬,向往着有一天我也能凝视那伫立了千万年的立方体,期待着我也能亲身感受使得马尔科姆“脱胎换骨”的精神洗礼,希冀着我也能驻足这一片无数先知使者贤哲名士曾驻足流泪的净土。

而我的主是慷慨的。2020年伊始,我决定人生中第一次去麦加副朝,兼访光辉的先知之城麦地那。

正文

还在计划的时候,我问穆罕默德博士(在港大读博士后的埃及大哥),需不需要跟个团?应不应该试着再约个兄弟结伴?穆罕默德博士很干脆利落地说,不用!自己去!他说牵绊越少,专注程度约高,心越诚,收获越大。后来的经历验证,他的建议是非常有道理的。

乘亚航在吉隆坡转机,中间在机场几个小时时间。在礼拜时遇到一个马来西亚的大叔,大叔不会英语,便用阿语跟我讲话,我就用我蹩脚的阿语磕磕绊绊跟他交流,勉强能把意思表达清楚。我多次这样自责:为了升学、就业,可以把英语学得很好,凭什么不能为了信仰的知识和与世界各地教胞的联系而学好阿语?有什么借口?在土耳其的时候,一间清真寺的伊玛目看我是外国人,也是用阿语跟我交流。这是古兰的语言,先知(愿主福安之)的语言,也理应成为信士们熟悉的语言。每一次这样的经历都增强了我学好阿语的决心,祈主襄助。

从吉达到麦加,有一位家在吉达的本地兄弟在网上联系我主动提出开车送我。类似于这样的出于信士之间情谊的善举和援助在我过去几年12个国家的旅途中不可数计。而这样的善举和援助是一种良性的循环,我曾对母亲说,我在外能遇到这么多方便,感赞安拉,很可能是因为你在故乡时常给予外来者援助和方便,母亲表示非常赞同,也因此更加愿意慷慨招待旅途中的人。为主道的付出和奉献实则都是为自己的储备和投资,你一点也不会亏损,最终一定是使自己受益。

到宾馆放下东西,稍作整顿,便向禁寺出发。只是看着它的外墙,尚未步入大门,已不禁热泪盈眶。因为我所涉足的这一块地,不知有多少优秀的先贤曾涉足过,也许一位影响深远的学者在这里祈祷过,也许某一位圣门弟子在这里暂坐休息过,也许安拉的使者(愿主福安之)本人在这里停留过!那是一种时空凝缩的感觉,正如马尔科姆描述的:“Macca, when we entered , seemed as ancient as time itself.” (麦加,当我们进入的时候,如同时光本身那么古老)。

进入时正好哺礼时间,哺礼后方走向露天区域,看到卡尔巴。看到它时,我自己的感觉不是震撼或者惊叹,不是像看到古迹或奇观的那种欣赏的愉悦,而是一种很安静的亲切和熟悉感,一种很舒心的恰当的感觉,就像它本来就该在这,我也本来就该在这,它本来就认识我,我也本来就认识它,那样的感觉。一些学者认为卡尔巴是由人祖阿丹(愿主福安之)最初建造,如果确实这样,作为阿丹的后裔,它确实很早就结识过我,我也确实很早就接触过它。

我加入了环游天房的人群,开始了副朝的仪式。绕着它逆时针旋转的步伐,可能恰如行星绕恒星的旋转,卫星绕行星的旋转,或电子绕原子核的旋转,是很自然的,是不刻意的。我时而似乎不觉得在主动迈步,倒像是身体在自行运动。

环游天房的人时刻很多,即便是在午夜或凌晨,进入内圈仍不是易事。我曾在网上看到一个图文,说“他们说纽约是一座不眠的城市,他们没有见过麦加”,我体会到了这一点,任何一个时刻都有那么多人在环游天房,凌晨两三点也许略少一些,但其实也没有少多少。

由于人多,一些推挤难以避免,越靠近天房,拥挤程度越高,我没有经验,出于热情而试图尽可能靠近天房,到第三或第四圈双脚已经开始轮流抽筋。其实靠近天房与否并不是最重要的,反而在外圈,每圈的时间会更长一些,干扰和推挤少一些,有更多的时间和空间专注于祈祷和记主,效果实则更好。我的一个颇为频繁去副朝的埃及朋友跟我说:“我只在天房广场环游过四次,每一次我都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因为现在禁寺修建了一层和天台二层,都可进行环游天房)。

触摸和亲吻黑石是可嘉的行为,然而实践让我知道,除非你体重200斤以上,或者完全不介意对身边的人拳打脚踢肘撞,否则成功的机会实在很小,我们的乌玛中不缺乏勇猛而十分积极的兄弟们。我一次宵礼后尝试了,到离黑石不过一臂的距离,而从那里每一寸的前行都需要九牛二虎之力,不过身边的人不断重重踩在我的脚上,让我哎呦哎呦地一个劲叫,最后还是放弃了。介于可嘉的行为和避免伤害他人之间,后者是更重要的,如果为了触摸黑石而搞得身边人鼻青脸肿或者哪怕心情不悦,那便得不偿失了。

副朝的功课并不复杂,略过不说,记录一些所见所想:

人人都是朝觐者

禁寺各处的维持秩序的安保人员,将所有人都称呼为hajji(朝觐者),即便是在非朝觐季,年龄较长的人,他们会称呼为sheikh(长者),以示尊重。这里没有先生、女士、博士、医生、工程师、总裁、经理、部长、官员,这里只有朝觐者和长者。来这里的人都是为记念和崇拜安拉而来,没有人在乎你银行账户里的数字,你家有几套房几亩地几头牛也没人关心,国王也好乞丐也好在这都是同样的身份——hajji(朝觐者)。这也是戒衣的含义之一,两块白布,人尽相同,消除任何今世附加的属性,让人真正体会到“你们中最尊贵者,是你们中最敬畏者。”(49:13)朝觐和副朝是对审判日的一种预演和排练,我们都将两手空空的站在全世界的君王面前,可以呈现的只有生前的行为和心中的敬畏,究竟什么需要悉心储备,什么实则是过眼云烟,我们需要时常提醒自己。

随处可见的善举

在环游天房的时候,时常能看到一些这样的身影:他们站在一个相对显眼的地方,手里拿着纸巾盒,或者香水,或者几杯渗渗泉水。路过的人,想要香水,只需伸出手背,需要纸巾就抽出几张,口渴就拿一杯水。偶尔也有人捧着一个大箱子,箱子里装着一袋一袋的椰枣,路过的人可以自由取用。这些人义务地服务他人,因为他们知道服务他人将换得造物主的仁慈与回赐,这是全世界最明智的交易。

麦加没有陌生人

在麦加没有人是陌生人。在电梯里,任何人进来都会向所有人致以赛俩目的问候,而所有人也会自然地回应。在禁寺里行走,有金发碧眼的欧洲人,有高大健硕的非洲人,有些中亚来的团穿着统一的马甲,背上写着类似“Uzbekistan”(乌兹别克斯坦)的字,有些土耳其的大叔们戴着同款的土耳其特色的红色毛织帽,有些马来或印尼的姐姐们戴着同一颜色的头巾,互相拉着衣襟以防走散,我也擦肩而过了好几个西北的阿爷阿娘们,一两句青海话或东乡话或临夏话呼啸而过,然后又融入到人群里。有盲人拄着盲杖在环游天房,有残疾人坐着轮椅在环游天房,有小朋友骑在爸爸肩膀上在环游天房,有襁褓中的婴儿在妈妈怀里环游天房。无论什么样的人在这里你都不会觉得奇怪或者违和,难怪安拉称它为“世人的回归地”(الْبَيْتَ مَثَابَةً لِّلنَّاس)。

凝视不够的立方体

天房有一种很奇妙的吸引力。按理说,一个方方正正的结构,里面空空如也,外面被黑布包着,没有什么好定睛凝视的。可是你看着它的时候,就想一直看着它,那不是一种审美式的观看,也不是一种分析式的观看,我觉得像是一种休息式的观看,看着它心里很安静,看着它就很放松。有一天凌晨一点左右,我坐在天房广场里,旁边有一个阿拉伯老爷爷,在近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就一直盯着天房看,脸上挂着一种很轻松的微笑,像是在看一个老朋友。想到一千四百多年的时间里有多少人曾凝视这个简单的建筑,一瞬间又感受到了时空凝缩的厚重感。

美是真理的显露

如果细思禁寺当中的情景,其实可以挖掘出很多审美上的妙处。美国伊斯兰学者Dr. Umar Faruq Abdullah曾说“Beauty is the slpendor of truth”(美丽是真理的显露),也就是说真理往往会给人美的感受,比如众先知都有俊美的容貌,比如古兰的诵读会使即便是不懂阿拉伯语的人也感到愉悦和享受。在这里,基于真理的崇拜造物主的方式,给人一种非常宏伟的美的感触。在礼拜时间,当iqamah(内宣礼)响起的时候,时刻在旋转的人群能够在几秒钟之内环绕天房紧密排列站立,在礼拜时以高度一致的动作装点了这里“静”和“分隔”之美(因为礼拜的站立、鞠躬、叩头等动作相互之间有停顿和分隔),礼拜结束后,在几秒钟之内,众人又恢复了环绕中心旋转的“动”和“连续之美”。动静之鲜明对比,分隔与连续的相得益彰,远与近的维度,至高的主宰与脚踏实地的仆人们的联系,外在的丰富视象与内在的丰富心声,古今的串通,跨越距离的集合……所有的这一切,集合成了一种充盈所有审美标准的完整体验,超越了语言所能描述的范畴,只有亲历者能够感受到这种没有界限的美感,而这种至美的感受也愈发使人坚信它所包裹的是至真的精神。我想如果老子能够目睹此圣地的图景,他会感叹说:“这就是‘道’啊!”


兄弟姐妹们,如果你有能力去日韩游、西欧游、泰国游,那么你也有能力拜访圣地,既然你有时间到草原骑马、到海边听浪、到森林吸氧,那么你也有时间到安拉的朝房洗刷自己的内心。从此刻开始计划和准备吧,打消那些你知道是借口的借口,克服那些你知道能克服的困难,在心里虔敬地举意,举起双手做一个真诚的祈祷——下一个目的地:麦加!

إِنَّ أَوَّلَ بَيْتٍ وُضِعَلِلنَّاسِ لَلَّذِي بِبَكَّةَ مُبَارَكًا وَهُدًى لِّلْعَالَمِينَ

为世人而创设的最古的清真寺,确是在麦加的那所吉祥的天房、全世界的向导。(3:96)

فِيهِ آيَاتٌ بَيِّنَاتٌ مَّقَامُ إِبْرَاهِيمَۖ وَمَن دَخَلَهُ كَانَ آمِنًا ۗ وَلِلَّهِ عَلَى النَّاسِ حِجُّ الْبَيْتِ مَنِ اسْتَطَاعَإِلَيْهِ سَبِيلًا ۚ وَمَن كَفَرَ فَإِنَّ اللَّهَ غَنِيٌّ عَنِ الْعَالَمِينَ       

其中有许多明证,如易卜拉欣的立足地;凡入其中的人都得安宁。凡能旅行到天房的,人人都有为真主而朝觐天房的义务。不信道的人,(无损于真主),因为真主确是无求于全世界的。(3: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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栀子花
栀子花
1 年 前

阅读中身不由己的流泪。
就仿佛自己身临其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