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ay asphalt road surrounded by tall trees

赢在终点线上的人——悼念爷爷属文

以至仁至慈的安拉之名,一切赞颂全归安拉——众世界的主宰,愿主赐福先知穆罕默德,他的同伴、眷属及所有追随者。

母亲的父亲,我从小称作爷爷,17日奉命归真了。

很久以前,我就跟母亲说,虽然有信仰保驾护航,我很难去设想爷爷奶奶有一天将要离开今世的可能性,不知发生时会如何应对。

我们家人口少,缺乏热闹的同时,也多一份紧密。亲情对我来说从来都只关乎这屈指可数的几个人,非常具体,非常明晰。与爷爷奶奶的关系没有“隔代”的感觉,因为朝夕相处,同属至亲。

难以想象和应对,不是因为对死亡本身的抵触或者恐惧。造物主所启示的真理对生命旅程的教导与描述详实而深刻,论维度之小大,其实死亡才是生命的开始,这之前的只是浅尝辄止的试验,只是为之后真实生命所进行的预习和选拔。信士信女将重聚,天堂的居民将与所爱的人同在,这些是最诚实的使者所传达的事实,所以生离死别本身,并不该引至悲痛。

但确实存在的一种苦楚,一种起码短期内强烈的忧伤,是因为一种熟悉的节奏被打破,一些熟悉的场景的更迭,一些熟悉的感觉的渐远。当一个朝夕相处的人从生命中消失,仿佛自己的一块存在也随着消失了,当那个熟悉的声音不再如期回应,仿佛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很多生活中的细节,当那些习惯的交互与时光戛然而止,一时间,茫然失措,不知该拿什么去填这样一片空白。我一直以来不敢去想象这样的空白。

而生命中的很多事情,就是让你别无选择地经历一番。这些打破节奏、更迭场景、体会生疏的过程,对于铭记生命的本质、专注于生命的结局、认识生命的意义,有极大的作用。对今世的习以为常如同溺水者的昏迷,舒适与安逸其实在加深湮灭的危险,而至仁主给予人一些“翻天覆地”的变数,就像对昏迷的溺水者的猛烈摇晃,难受,但使人清醒。

我不准备大篇幅地描写爷爷生前的美德与轶事,不少悼文惯常于此,我认为意义不大。怀念时,每个人都有可爱可敬之处,而一个人给他人的温暖感觉、亲切关系,又非文字所能包含,只能是当事人留存在心中、带有鲜活生机的体验。我更想怀念的,是他的美好结局,于今世的善终。

我们大概都听过这则圣训:

使者ﷺ说:“从前有一位以色列人,他杀过九十九个人,他就此事去问一个修功办道的人,自己可否有忏悔的机会?那个办道的人说:‘没有。’这个人就把那个办道的人杀了。他接着到处询问,有人就建议他说,你到某某城市去,(那里或许有人会给你一个答复的。)然而在途中死亡赶上了他,他就把自己的胸膛朝向那个城市的方向而死了。这事引起了记录善功的天使和记录刑罚的天使的争论。主就指示(死者面向)的那座城市说:‘你靠近点。’又指示死者身后的地方说:‘你离远点。’而后,主对二位天使们说:‘你们量一下两地间的距离,(我就视此而判之)。’天使们发现死者将要到的那座城市的距离比他来时之地的距离多一拃,故主就饶恕了那人。” (布哈里 3470)

学者们依此,以及其他表达类似含义的经训教导,常常强调善终的重要性。今世生活的考试不是百米冲刺,而是马拉松,赢在起跑线上的人未必是最终的成功者,决定归宿的是终点线上的状态。一方面,这使人警惕,不能因为一时的领先而矜夸自傲、高枕无忧;另一方面,这使人拥抱希望,如果一个杀了百人的凶手能够因为最终的忏悔之心以及去向改善自身的步伐而得主饶恕,那么无论什么样的过往,也不能断定一个人的命运,也不能阻拦一个人在终点线前摆脱黑暗、迸发光明的可能。

爷爷颠簸的童年使其未能从起跑线上就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教门人”。十几岁就离家独处异乡,又逢时代与社会环境的重重阻碍,加上人生经历中的种种郁结,信仰与他鲜有同路。如同许多在都市大杂居中被慢慢同化的回族一样,伊斯兰的痕迹在他的生活中日渐些微。

然而不同于许多有类似过往的人的是,他没有就此与信仰永别。至仁主珍惜那些深藏于人心的真诚举意和纯洁善念,而安拉欲指引的人,总能找到回归的路。

过去这些年,当我礼拜的时候,他也会跟我一起礼拜,一年比一年积极、一次比一次勤快。归真前的这一周,每一天的每一番拜,只要他醒着,都会跟我一起礼,有时候是他叫我礼拜。

奶奶有时戏谑的说:“你真是掉到福窝窝里了,你看我们(妻、女、孙)对你都这么好。”他就笑着说:“那木办法么,那是真主是哈滴么。”(那没办法, 那是真主前定的。)满足、信仰、感恩,集结于一句简单的回话。

有一次吃完饭出来,门口坐着一个四肢健全、衣衫靓丽的年轻小伙,身前一块白纸上写着大概意思是:“出门旅行,钱包被偷,没钱吃饭,请帮帮忙”,爷爷毫不迟疑掏出来五十块钱给了他。我们都说不该给,八成是骗人的,再说他一个健全的年轻人,难道就不能自己想办法?爷爷就笑着说:“是啊,也许是骗了 我五十块钱吧。”但是没有丝毫悔意。晚年的他已经知道,钱也许是骗了,但是有个全知全见的主,为求主喜的善行,从来都没有浪费的。

归真前的这一周,奶奶骨折住院,母亲陪伴住院,我和妻子跟爷爷一起住。这些天的生活里,他除了礼拜,就是打电话问候奶奶和母亲,再就是夸奖我妻子的贤惠(她后来说这让她很高兴),善行、善行、善行。回顾时,如同是安拉精心地挑选了这一充满善行而时刻顺主的一周,作为他今世生活的最后一周,以便他可以当之无愧地以一个清廉者的身份,光荣而幸福地,去往下一个阶段的生命。

就这样,美好的最后时光、纯净的最后行为、清澈的最后状态,使他成为了一个赢在了终点线上的人。

最后,在全部至亲的陪伴下,他缓缓地呼吸了最后几口气,生命的停止柔顺到几乎觉察不到。若不是最后的忽然睁眼(使我亲眼目睹了圣训إِنَّ الرُّوحَ إِذَا قُبِضَ تَبِعَهُ الْبَصَرُ“当灵魂被取出的时候,视线会跟着它”),几乎像是睡着了一样轻快。

接着,我第一次见证为亡人洗大净的过程,又第一次作为伊玛目领殡礼,又第一次进入坟坑,以至坐进偏堂(坟坑侧面亡人躺的位置)。恐怕会令读者吃惊,甚至让我自己也有些惊讶的是,所有这些初体验的经历,丝毫没有给我任何的恐惧感,增加的反而是对死亡的更加坦然和安心。因为逝者实在是太安详和自然了,在可凡(包裹亡人的白布)中面目白亮,甚至像是年轻了不少。而伊斯兰的指导实在太佳美适当了,给亡人洗大净的每一步都充满尊重与体贴,自始至终遮蔽着羞体;上百人整齐站立,在赞主赞圣后为他做美好的祈祷;人们争先恐后地抬他过肩,前拥后簇地陪伴着他去向坟地;阿訇在偏堂中用土堆起一个小枕头,将亡人的头轻柔地枕在上面,让他面朝克尔白的方向,安心等待。

然后我们会离开,但也只是暂且离开,因为很快我们也会被抬埋,然后一同等待。再然后我们都会起来,如同我们已被许诺的那样,然后我们会回归创造我们的主宰,凭其仁慈与恩典善人将同入乐园,然后爷爷可能会笑着说:“你们还傻乎乎地在我坟上掉眼泪,我却已在坟墓中闻到了天堂的芬芳,你们还在那为今世的短暂别离恋恋不舍,我却已经在为永恒的乐园迫不及待。”

家人围坐在一起寒暄的时候,还是难免会伤心,会谈到这样那样的遗憾,会叹息这样那样的不习惯。但我们都需要提醒自己,凡事的运转全都是凭借安拉的精密制定,所以其实没有什么遗憾。而今世唯一的常量就是一切事物的无常,所以没必要执着于任何一种常态。在所有的难料、难宁、不遂人愿间,有独一永恒的主宰和他所阐明的正道,当我们紧抓住这一绳索,专注于远方(后世)的结局,及时行善、化繁为简,就能够拨开云雾、心平气和。

结尾,写几行缭乱的诗:

我问坟中人,里面是何情景?

坟中人却问我,活着什么样的品行?

所有坟外面的都将要到坟里面去

而坟里面的光亮要在坟外面累积

اللَّهمَّ اغفرْ لَهُ وارحمهُ ، وعافِهِ واعفُ عنهُ ، وأكْرِم نُزَلَهُ ، ووسِّع مُدَخلَهُ ، واغسلْهُ بالماءِ والثَّلجِ والبَردِ ، ونقِّهِ منَ الخطايا كما نقَّيتَ الثَّوبَ الأبيضَ منَ الدَّنسِ ، وأبدِلهُ دارًا خَيرًا مِن دارِهِ ، وأهلًا خَيرًا مِن أهلِهِ ، وزَوجًا خَيرًا مِن زَوجِهِ ، وأدخِلهُ الجنَّةَ ونجِّهِ منَ النَّارِ
“主啊!求你恕饶他,怜悯他,原谅他,赐给他安宁,善待他,扩大他的住所,用雪、水、冰洗涤他,消除他的过错,像清洗白衣服上的污秽一般,你给他更换一个比今世更优越的生活环境——住所、眷属、妻室。求你保护他免遭坟墓的罪刑和火狱的刑罚!”

“…我们的主啊!求你把坚忍倾注在我们心中,求你在我们顺服的情状下使我们死去。”(7:126)

马伊萨

2022年12月20日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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