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of an old man walking in the alley

昏迷的马爷

晌礼刚结束,阿訇急站起来用麦克风对大殿里的人们说:“各位稍留一下,我有个消息要通知。”

“光荣路卖甜食的马爷今天骑车在路上被车撞了,送进了市二院。”

大殿上一片惊呼声:“安拉!”、“主啊!”、“无能为力唯凭安拉”、“我们属于安拉也必将归于他”……也有人立马捧起双手在祈祷。

“伤得不重,没有生命危险,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了。”

大殿上许多人齐声呼出“阿勒汉姆度力拉”(一切赞颂全归安拉)。

“不过人现在还昏迷着,在市二院的1107病房,各位有空的话,去看望一下。就这事。安赛俩目阿来一库木(平安在你你们之上)。”

“哇阿来一库木赛俩目(平安在你们之上)。”众人回应,然后都急匆匆地出去了。

大殿外,有些人拿出手机打电话,有些人在商量一起打车,有些人已小跑着推着自行车或电动车出了寺门。

“请问1107病房在哪边?”有人在市二院11楼的护士站问。

值班护士满眼疑惑地打量着询问的人,指了指右边,同时问“哎我问问你啊,这老头是什么领导干部吗?今天一下午已经几十个人来看他了。”

问的人微微笑了一下,轻轻地说:“他是卖甜食的。”

1107房里,竟挤了不下十个人,刚进门这人感觉已无处落脚。马爷在靠窗的床位,靠门这边还有另外一张床,床上有一个五十多岁年纪的男人,他看了一眼刚进门的手足无措的人,笑了笑说:“是啊,今天一直都是这么挤,这老汉真是了不得。护士本来不让这么多人在房间里,但限制数量的话,看他的人都快把外面走廊堵住了,护士也没办法。”

马爷躺在床上,输着液,机器显示的心跳挺缓慢。他表情很安详,一缕白色山羊胡没有平时那么整齐,但也直挺挺地落在胸上。

靠窗站着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在跟大家说些什么,众人都饶有兴致的听着。

“我上初中的时候经常放学了在他那吃碗元宵才回家,慢慢就跟马爷熟了。

一次在学校,有几个同学在吃烤火腿肠,他们知道我是回民,可还是笑哈哈地问我,‘二娃,买支火腿肠给你好不好?’我说,‘谢谢,我是回民,不吃猪肉。’一个说,‘是不是因为你们的祖先是猪啊?’我说,‘不是,是因为猪是杂食的,不卫生也不健康。’‘你什么意思?是说我们脏吗?’‘没有,我说猪这种动物……’我话没说完,那个同学就上来打了我一拳,我就还手,然后他们几个都加入起来打我。后来被其他同学们拉开了。

班主任老师知道了这件事以后,竟然根本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凭那几个同学的一面之词,给我大扣帽子。说我什么‘思想偏激’,‘有民族优越感’什么什么的。然后打电话给我父母把我数落了一顿。

我回到家,父母也是不由分说,在门口就大骂我一顿,我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一气之下,我转身就走了。

我径直去了马爷的甜食店。

马爷见我苦着脸,皱着眉,他没说什么,摸了摸我的头,给我盛了四个元宵,一块热晶糕。

我吃着吃着,眼泪就流下来。然后我就一五一十跟马爷讲了发生的事情。

马爷跟我要了家里电话,给我爸妈打了电话,跟他们说今晚让我去他家住。我爸妈知道马爷,就同意了。

我跟马爷回到他家,他和老伴两人待我像亲人一样,给我做了很多好吃的。

吃完饭,马爷和我洗了小净,准备做宵礼。马爷忽然问我,‘二娃,今天委屈不?’想到被同学欺负,被老师误解,被父母错怪,一肚子的委屈冲到泪腺,带着哭腔说‘委屈’。

‘那等会拜中叩头的时候,把你的委屈向真主说吧。’

‘他会听吗?’

‘他一直都在听。’

‘他知道事情的原委和真相吗?’

‘他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好’

马爷领拜,我在他旁边,奶奶在后面。他把叩头的时间延长了很久,我就在叩头的时候哭着轻声说了很多话。

‘真主啊,我服从你的命令,却被人家取笑和攻击了。’

‘真主啊,我没有做错什么,却被老师和爸妈都批评了。’

‘可是你知道我没有错,对吧?’

“大人们说你是全知全见公正公允的主啊!”

‘你知道就好,你知道就好。’

出拜之后,我就感觉不委屈了,心情轻松了许多。

马爷和蔼地看着我说:‘二娃啊,人的一辈子里,委屈的事多着呢,但是真主都知道,委屈都是暂时的,他迟早会伸张正义的,有些是立马见分晓,有些是后世再审过。’

我说,嗯,真主知道就够了。

第二天我去上学了,看见爸妈在校门口等着。我妈手里拿着个荷叶饼。她递给我的时候说:‘臭小子可别再乱跑了,你爸昨晚一直自责地都没睡着觉,斟酌是哪一句话说重了,还怪我为什么不挡着他。’

我去班里的时候,看到书记跟班主任在门口说话,我的座位正好在靠门,就听到了他们说什么。

书记对班主任说:‘昨天你们班几个学生打架,我透过办公室窗户看到了,是什么情况,你调查了吗。’

‘书记,我问过了。二娃他因为有民族优越感,民族情绪比较激进,看不惯那几个学生吃火腿肠,就打了他们。’

我心里又是一阵火大。紧接着听到书记提高了音量说:

‘简直是胡说八道!’

老师楞了一下。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立马就下楼去了。周边的学生们把他们拉开之后我就问了他们。他们把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情况跟我说了。跟你说的完全是两码事。’

‘明明是那几个学生罔顾少数民族情感,主动挑衅,而且也是他们先出手打人。’

班主任老师有点羞赧。

‘刘老师,你这个未经调查就上纲上线扣帽子下结论的做法,实在是不可取。我们开会时常强调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民族团结,对少数民族学生不能戴有色眼镜,要尊重他们的信仰和习俗。你倒好,不仅不维护团结,还添油加醋地贴标签制造分裂?’

‘您这个定性有点重了……’

‘你也怕定性重啊?你脱口而出“思想激进”、“有民族优越感”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定性重不重?’

‘现在既然我给你把事实摆在面前了,希望你好好做一做善后工作,亡羊补牢。’

‘知道了。’

后来老师叫我们几个去办公室,让那几个同学向我道歉,也跟他们讲了些道理。

她也给我父母打了电话,说之前没有调查清楚,这件事原来不怪我。

放学回家的时候,我仰望天空,说‘你的确是知道的,你的确是知道的。’”

周围的人听了,很多都在感叹“玛莎安拉”(安拉的意欲),“苏布含那拉”(安拉超绝)。

那靠门床上的病人,看一眼二娃,看一眼马爷,若有所思的样子。

二娃又说:“从那以后每当我有什么委屈,我就会在礼拜时跟真主说。我也会想起马爷和蔼的样子和他的那句‘真主都知道,委屈都是暂时的’。也因此我很少与他人争吵,朋友很多。所以我很感谢马爷。”

床脚有一个中年人坐在凳子上,他穿着很精致的西装和皮鞋,戴着看起来很贵的手表。他清了清嗓子,说:“

说到感谢马爷,我也有个故事可以分享。

我二十出头的时候在做珠宝生意,起初做得挺好,赚了点小钱,但是有一次没有鉴别出假货,赔得几乎弹尽粮绝。

一天我在马爷的甜食店吃灰豆,心比灰豆还灰。我那时在想,要不就不做生意了,去打些什么小工吧,收入也稳定些。

我很无奈的对马爷说:‘老人家,你生意挺好啊?’

他说‘都是真主给的。’

我不屑地哼了一声,说“真主怎么不给我呢?”

他平静地说,‘也许是因为你没有给别人吧?’

我当时全身定住了。

他背身对着我,手下忙活着,仍然平静但清楚地说:‘你想要真主慷慨地施于你,你要先慷慨地把真主已经施于你的分舍给其他人啊。’

我很受震撼,声音有点抖,‘我觉得您说的有道理,可我自己也没剩多少了。’

他还是背对着我,手下忙活着,平静但清楚地说:‘施舍不减少财富,为主道花费的真主都会多倍地还给你。’

我没有再多留,付了钱,立马回家。

小区门口有个乞讨的老汉,天天看到他,却没有给他施舍过,‘比思敏拉’(以安拉之名),我默念了一下,给了他五十块钱。

我在微信上打开了“张姐”的名片,她是个远房亲戚,丈夫患重病,家里三个孩子,经济很拮据,这个情况我一直都知道,却没有帮助过。‘比思敏拉’(以安拉之名),我默念了一下,给她转了五百块钱,说‘姐,天气凉了,给孩子们买几件厚衣服,一点小心意,还望笑纳。’

她回了一句‘你不是最近生意也不好?’

我模仿着马爷的语气说:‘都是真主给的’。

我又打开了一个关注了很久的分享伊斯兰知识的公众号,我时常在读它的内容时觉得宽慰和舒适,却没有支持过。‘比思敏拉’(以安拉之名),我默念了一下,扫描赞赏码赞赏了两百块钱。

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是挺久没有联系过的一个曾经的合作伙伴。

‘喂,小王啊,我听人说你收了假货赔了大本了。你可别一灰心丧气就改行了啊,跟这么多做珠宝的打过交道,在诚信和为人这方面你是数一数二的。我手边正好有一批货我没空打理,这样,你拿去卖,我不收你本钱,卖了的利润我们一人一半。’

然后我就去卖了,卖得很好,赚了些钱,在赚的钱里,我留出一部分用作分舍,其余的继续做生意。我发现每当我不图回报的分舍和花费,就会有新的机遇使得我收获的比分舍的更多。

马爷是对的,他改变了我的思维,愿意舍,才会得,真主是最慷慨的,他不会让任何人比他更慷慨,所以他无量地供给慷慨的人。我现在有自己的公司和几百员工,都是从马爷在甜食店的那一番话而起的,所以我很感谢他。”

众人中听得最入神的,好像是邻床的那个病人。

马爷仍旧昏迷未醒。

两张床中间坐着一个戴头巾的妇女,她喃喃道:“马爷影响了很多人啊。”周围的人都点点头。

“我丈夫还在世的时候,就经常跟我说马爷这个人是个不平凡的平凡人,很多事看得很透,很清楚。

我丈夫才三十刚过的时候,就突发心脏病归真了,我当时接受不了,觉得很不公平。

他工作认真,品德优秀,每天都坚持礼拜,经常读古兰经,我们的孩子刚上学,一切都在最如日中天的时候,忽然之间晴天霹雳。

这还不止,孩子后来被诊断出幼年类风湿关节炎,要经常吃药才能正常活动,否则走路都成问题。

我就在想,不是说真主是至仁至慈的吗?我们所遭遇的这些事,哪里有仁慈?

真主不是全能的吗,那他为什么不消除世上的苦痛和不幸呢?

干嘛要让好人和无辜的人承受苦难呢?

于是我去问马爷。

马爷听了我的这些问题,一字一顿地说:

‘真主创造了两世,今世是会结束的,而后世是永恒的。’

‘他用短暂的苦难给人们一个获得永恒的平安的机会,也用短暂的苦难提醒人们去避免永恒的苦难。’

‘为什么不直接给我们平安呢?’我说。

‘没吃过杂粮的娃儿们不知道白面有多甜啊!’说罢他爽朗的笑了。

‘如果我们生来就在无限的幸福和喜悦中,你不会感觉美好,你会觉得无聊。进乐园的人们正因为经历过今世的酸甜苦辣,才会真正品味到平安和喜悦的甜美。正因为在今世当中不断地忧愁和恐惧,才能真正享受“没有恐惧,没有忧愁”的生活啊!’

‘可是为什么偏偏撞上我家呢,我看别人家都没有这样的遭遇。’

‘各人有各人的考验,你未必看得见,也未必理解得了。你在因为孩子有关节炎而不愉快,有些夫妇却因为根本没有子嗣而伤怀,你在因为丈夫的离世而伤悲,有些夫妇身体健康,但貌合神离,毫无感情,甚至互相憎恨。爱一个离世的人,和恨一个身边的人,究竟哪个是更加不幸呢,也很难说。世事都是真主的前定和安排,都是有目的的计划,都是考验,都是暂时的。你要记住,都是暂时的,很快就结束了。’

‘那是要完全不在乎今世吗?’

‘不是,今世是你耕耘后世的地方。顺境中感恩,逆境中坚忍。其实也就这么简单。’

跟二娃和王总不一样,马爷的话没有让我在今世的事务上有什么改变,但他让我看得更明白了,也更坦然了。不用执迷于苦难,而是接受、坚忍、期待忧愁和恐惧将随着踏入天园的那一步而彻底消失无踪。”

大家都陷入了沉思。

“其实马爷以前是当过阿訇(波斯语“老师”,泛指伊斯兰教职人员)的。”

一个靠墙的年轻人忽然说,他的眼里泛着些泪光。

众人都显得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有人问。

“因为我爸曾经是他开学的寺里的满拉(波斯语,指接受经堂教育的穆斯林学生。)”

大家互相小声说“我没听过这回事”、“我也不知道”、“第一次听说”。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文革时期。马爷被斗得挺惨,被抄过家,劳改过。

有一次我爸路过马爷的甜食店,认出了他,两人聊了很久。

我爸哭着说,‘马阿訇,您当年德才兼备,本可以获得很大的荣誉的,竟遇上那种不公的变故,现在成了卖甜食的,真是令人惋惜啊!’

马爷笑得露出了牙齿,说‘穆萨,你这话可就说错了。最大的荣誉是为真主所用,为主道奉献,与位阶无关。’

我爸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毕竟您在这卖甜食,大材小用,即便想要奉献,怕机会也不多吧,如何能为真主所用呢。’

‘穆萨啊,诚心向主的人,真主一定会用他,无论他在哪,真主有他的办法。’

话音刚落,邻床的那个中年人放声哭了起来。

他啜泣着说:“说到感恩马爷,我也有个故事可以分享。”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问:“叔,你以前认识马爷?”

“不,我今天才认识。

我前一阵机缘巧合,在读古兰经。我觉得它的内容很美,像是神的言辞。

可我又在疑惑,为什么听说到的穆斯林,都是什么恐怖分子啊,贩毒的啊,之类的。如果这个宗教真的是它的经典描述的那么好,为什么我没遇到过这么好的人。

我是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的。所以我做了一个祈祷。

我说神啊,如果这个古兰经确实是你说的话,如果这个伊斯兰教确实是你的宗教,那么我想你给我派一个真正理解它践行它的人,让我看看一个真正的信道者是什么样的。”

说到这里,他泣不成声,看着马爷的方向。

他环顾了一眼众人,接着说:“如果这个人是一个穆斯林,那我也要成为一个穆斯林。”

“安拉乎阿克巴勒(安拉至大!)”大家都惊喜地说。

这时候,马爷咳嗽了几声。

众人赶忙围了过去。

马爷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慢慢地看了一眼房子里的人,每认出一个,就轻轻点点头。

有人递了杯水过去,马爷抿了一口。

马爷嘴角微微上扬,轻轻地说“老了,没用了,骑自行车都能摔成这样。真是没用了,没用了。”

那个靠墙的年轻人说:“马爷,你就算是昏迷着,也还是非常有用呐!”

大家都笑了。

大家都哭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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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mumu
shamumu
1 年 前

老逼养的,给你吃猪肉是看得起你

fatimah
fatimah
1 年 前
回复给  shamumu

俩号来我俩供我太,印俩斌俩黑利尔林伊利尔最亩

I-PRAY
I-PRAY
2 年 前

愿AL回赐您,愿AL援助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