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疯子阿訇

虚构文学，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一

领导一边整理着文件，一边漫不经心地对会议室中的众人说：“整改方案就是这样，各位阿訇有不同意的可以举手发言。”

只有一只手举了起来，其余人立即向他投来刀锋一般的目光。

领导正准备头也不抬地说：“好的，谢谢大家的配……”忽然看到有人举手，有点意外地说：“胡阿訇，你有意见？”

他点了点头。

“好的，请你说说你的意见。”

“谢谢。官话套话我不太会说，也就不啰嗦了，我就想说几句实话。一是，穹顶的建筑风格根本就不是来自阿拉伯地区的，从历史上说，是公元12世纪左右才开始风行的，以奥斯曼帝国，即突厥民族为中心的文化作为最早的发源地，而此前真正意义上的阿拉伯清真寺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定建筑风格可言，通常是非常简单灵活的平顶、开放式设计。所以给穹顶硬安上一个“阿化”的帽子，显然是说不通的，是与历史事实相悖的，不符合实事求是的精神。二是，即便我们不顾历史自说自话地说穹顶是“阿式建筑”，它也跟宗教本土化扯不上关系。建筑是死的，人是活的，难道建筑风格能决定人的文化属性吗？要是这样的话，开奔驰车的都“德化”了？吃牛角酥的都“法化”了？喝拿铁的都“意化”了？领导我看你戴着一块瑞士的表，这是不是“瑞化”了？啥事都要这样上纲上线的话，不就活得像个阴暗孤僻的穴居人一样，还怎么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文明交流互鉴”的重要指导，你们没学习过吗？”

旁边一个阿訇捏他大腿，他没管。

领导愣了几秒钟，很快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表情：“好的，你的意见我了解了，有必要时会反映。大家还有其他补充吗？”

胡阿訇又发言了：“麻烦你明确记录，我不同意这种名为整改实为破坏的有弊无利劳民伤财的方案。要是从始至终你那定的调子都是“全体同意”，开这个会有啥意思？我，不，同，意。”

“散会！”领导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走了。

他刚一出门，房间里就叫嚷起来了。

“老胡，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就你本事大呗！显摆够了没有？”

“哎呦，把你清高的，意思我们都不如你？”

也有几个较为温和的声音：

“老胡，要有智慧啊。”

“忍一时风平浪静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先保护好自己啊。”

胡阿訇没有回话。

大家都静了些，这时刚才一直没有说话的吴阿訇对他说：

“我们大伙心情跟你是一样的，这你也知道。人家已经安排好的事情，根本不在乎我们的意见，这你心知肚明，你说那么一大堆，有什么用呢？”

胡阿訇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说：“在今世可能没用，在后世一定有用。”说完就走了。

角落里的张阿訇长叹一口气：“疯子， 疯子！”

疯子阿訇的绰号从这一刻开始，不胫而走。

二

那领导没说谎，疯子阿訇提出异议的这个事情，他的确反映了，反映给了伊协，要求伊协会长约疯子阿訇谈话，对他进行适当的“安抚”和必要的“提醒”。

欧阳会长是个老江湖，明白“安抚”和“提醒”的内涵，也熟悉有效的方式方法。

这一天，会长布置好了一桌盛宴，除疯子阿訇外，另有多位圈子里德高望重的熟人同坐。

吃好喝好，嘘寒问暖，一片热闹祥和的景象。

临近末尾，欧阳会长站起来发言，是对众人发言，没有专门对疯子阿訇。

“感赞安拉赐予的恩典，感谢各位尊贵的教胞带来的吉庆。在目前的大环境下啊，我们大家都是在负重前行，各自有各自的难处，要互相理解，互相支持。我们做事情呢，只要举意端正，有时候该灵活的地方呢，还是要灵活一点。要为集体的共同利益着想，要有长远的眼光。不能逞一时之快，啊，自己觉得正气凌然，但是对他人造成不好的影响。在座的都是有知识的人，关于团结的重要性，关于遵从话事人的道理，我不用多讲，大家应该都清楚。我们伊协呢，确确实实需要大家的鼎力援助和积极配合，啊，我们大家要步伐一致，共同去为教门的事业奋斗。我在这个位置呢，要考虑的事情很多，这个我希望大家能够体谅，也确实希望大家能多多地给我做好杜阿，我们大家彼此之间都要做好杜阿。那这样，胡阿訇，你代表大家给我们做个结束的杜阿吧，给大家，给协会，给我这个可怜的会长，都做个好杜阿，啊，愿主回赐你。”

在他说“逞一时之快的时候”，有些目光已经投向了疯子阿訇那边。而当他最后点疯子阿訇的名的时候，大家就都明白了。

疯子阿訇二话不说地举起了双手，大家也就，还没来得及交头接耳嘟囔几句，都举起了双手。

“主啊，我们赞颂你超绝万物，你是天地万物的主宰，众王之王，你抓着一切生灵的额发[1]，掌管着一切被造物的生死，除你外绝无值得崇拜的，除你外绝无应当畏惧的，我们只畏惧你，安拉！”

有几个在座的阿訇互相对视了一眼，仿佛也明白了疯子阿訇的意思。

“主啊，求你赐福我们挚爱的先知穆罕默德及他的家眷与同伴。他曾为主道坚定不移地奋斗，他经历了各种威逼利诱，但任何事物都未曾使他偏离真理与正道，任何伤痛都未曾使他放弃使命与职责。主啊，赐予他平安，赐予我们如他一般的品质！”

“阿敏！”大家齐声回应。

“主啊，求你饶恕我们的罪行，求你宽恕我们的过失，求你纠正我们的偏移，求你接受我们的忏悔，因为我们的软弱正是因为我们的罪恶，我们数量众多却如海上的浮沫[2]，我们因为疏远了信仰而丢失了尊严，我们因为悖逆而遭受着自身的压迫。主啊，原谅我们，让我们回归你的眷顾与恩泽！”

“阿敏！”有几个阿訇的眼中泛起了泪光。

“我们的主啊，你从未抛弃我们，我们却缺乏对你的托靠。你从未苛责我们，我们却推脱应有的奋斗。你赐予了我们无价的真言，我们却怯懦到不敢说真话。你许诺了我们永恒的乐园，我们却净担忧着眼下的这苟且！改善我们，修正我们，引导我们，安拉！”

“阿敏！”四周渐渐响起了抽泣之声。

疯子阿訇的声音仍然清澈而稳健，但两行泪也已挂在他脸上。此时他看向欧阳会长，停顿了几秒钟。

“我们的主啊，请你引导、护佑我们中的伊玛目与话事人。如果他们虔诚追求你的喜悦、遵循你的教导、追随你的使者、忠于穆斯林穏麦，那么保护他们、疼慈他们，丰富地回赐他们！”

“阿敏！”

“如果他们伪信、贪图今世、以钱权举伴、隐晦你的教导、违背你的使者、不忠于穆斯林穏麦，那么弃绝他们、褫夺他们、以更好的替换他们！”

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欧阳会长举起的手在颤抖，眼中有千万的思绪滑过，那几秒钟的时间不知他心中经历了怎样的翻江倒海。然后他，声音缓慢地，眼光谦卑地，打破了沉寂：

“阿敏！”

接下来的是此起彼伏的“阿敏”，并不齐声，并不重合，也许每个人都与自己的内心进行了对话，每个人都需要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重生的时间。

“我们的主啊，接受我们的祈祷，你是全听的，全知的。一切赞颂全归安拉，全世界的主宰。”

后来人们提到这段往事时，有时简称做“疯子的杜阿”。

三

上面的人听说，该被教训的人反而把大家教训了一顿。这很不好。

查一查他的经济情况。

没有任何不正当收入。

查一查他的人际关系。

没有任何不正当的私密关系。

有没有家人是体制内的？旁敲侧击一下。

没有。

仕途邀请过他没有？

问过，拒绝了。

唉，麻烦。

那就制造点内部矛盾吧。

教派上贴标签？

试试。

一个主麻上，胡阿訇刚出来，几个没见过的外乡人就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

“你这个驴！先人的教门忘过了！我们在社会上都听见了，你净教的是外国的那一套！”

胡阿訇有点莫名其妙，但也乐了，用他锋利的幽默回应说：“那古兰经也不是在中国降下的呀，大伊玛目也是外国人啊，那我讲啥？”

“你再别胡搅蛮缠！你自己是个啥路子你自己清楚！你的传承木有滴！诚信错着里！”

“我们都是走使者的道路，传承天启的知识，哪错了呢？”

“滚着出去，这个寺里你再别想待！”

寺里的其他人火冒三丈，冲过去眼看就要揍他们。胡阿訇赶紧制止了。

正纳闷时，忽然看到角落里有个穿白衬衫的陌生人，聚精会神地观察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胡阿訇好像马上懂了点什么。

“反正你这个学再开不成！你要是赖的话我们就……”

“好的，我辞。”

那人话还没说完，被胡阿訇的这个回应搞愣住了。

胡阿訇登上讲台，高声说：“赛俩目艾莱依空母！各位兄弟！我告诫自己以及你们所有人敬畏安拉、追随使者、团结大众、尊重学者、行善止恶、追求后世！我们互相做好杜阿，告辞！”

说完便大步走了出去，谁都没来得及拦。

在更多的“矛盾”被人为地制造之前，他毅然选择离开。目标是他，不该让其他人受无谓的牵连，他想。

坊间有百八十种各色各样的想法和说法，有的说他顾全了大局，有的说他保留了傲骨，有的说他太仓促草率缺乏坚忍，有的说他清楚上面的套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最有意思的是一个七十九岁的老大爷说的：“疯子阿訇么，疯着呢，我们看不穿啊！”大家都笑了，却不知笑里是喜还是忧。

此后他去了哪里，也是众说纷纭。有的说到边省的哪个小寺里教念开端章去了，已经有三千个人从他这学会了念开端章；有的说开甜食店了；有的说居家写书着呢，已经完成两本了，正在写第三本；有的说，不，还是开学着呢，有个地方的领导还偏喜欢这种有性格没城府的，怪得很；还有其他的一些说法。或者，也许，这些都对？

四

领导一边整理着文件，一边漫不经心地对会议室中的众人说：“教材修改方案就是这样，各位阿訇有不同意的可以举手发言。”

在场的所有阿訇都举手了。

领导吃了一惊，随即又平静下来，扶了一下眼镜：“你们知道这是安排好的事情，你们的意见根本没什么用吧？”

他们互相看了看，又看了看一张空着的椅子，近乎齐声地说：“在今世可能没用，在后世一定有用。”

领导摇摇头说：“疯子”。

著于2023年6月1日

[1] “的确，我依靠我的和你们的养主安拉。每一动物，他便是掌握其额发的，的确，我的养主是在正道上的。”（古兰11:56 马金鹏译本）

[2] 骚班传述:安拉的使者(愿主福安之)说:“各民族即将瓜分你们,犹如食客吞噬盘中餐一样｡”有人问:“那时我们人数少吗?”他说:“你们人数倒很多,可你们都是渣滓,像洪流的沫泡一样｡安拉势必从你们的敌人胸中消除对你们的恐惧,势必在你们的心中投入衰弱｡”有人问:“安拉的使者啊!何为衰弱?”他说:“贪恋尘世,憎恶死亡｡” [健全的]

——《艾布·达乌德圣训集 42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