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伊萨,2020年7月6日首发于“山径”微信公众号,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一
左边是石山,右边是溪谷,两面会车的老路,向北行驶的红色东风货车上坐着白师傅。这条路白师傅跑了很多年了,从陇南往兰州拉建材,利润平平,但供需稳定,路途也不算特别辛苦。
“注意落石”的黄色标志到了,白师傅坐直伸展了一下脊背,这个标志往下五公里的地方有个他经常歇脚进食的小餐厅。条件反射,他的口腔湿润了,“下雨天吃个热乎乎的面片舒服的很。”
忽然看到前面弯道的逆向车道上还真的有一块大石头。“嚯,还真的落石了。”
他闪了几下大灯,提醒弯道那边可能要逆向过来的车。
对面没有闪灯,应该没有车,他继续前进。
快到转弯位置,忽然轰隆隆一声,前面几米位置看到一块巨石正加速滚下来。白师傅来不及收车,左边有路面上的石头,情急之下将方向盘猛往右打。
“咚!”那块石头落在了车的左边,离车门可能只有半米距离,白师傅赶紧向左回方向,但右前轮已经从路面上滑了下去。
路面的右边没有护栏,下面是十几层楼高的溪谷。
这时方向盘已向左打死,油门也已踩到底,右前轮在空转,左前轮与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而之前猛向右转的惯性让车尾仍在向右滑。
车尾滑出了路面,开始下坠,车头翘起,前轮离地。
“完了。”白师傅只说了这么一句。
二
紧接着是一声金属碎裂的爆鸣声,那是车头和板架分离了,板架与货物径直向下坠落。
白师傅大脑一片空白。
空白了几秒钟,他听到了板架和货物坠落在谷底的巨响,但发现自己似乎是静止的。
他又呼吸了几秒钟,努力睁开眼,眼前是阴暗的天空和一点悬崖的边缘。
他又努力的将头左转右转了一下,看到车头是斜插在崖边横长的两颗树之间,挡风玻璃只剩一半,另一半有不少树枝伸进来。
他努力让自己尽量平静一些,同时知道此刻的危在旦夕——树干随时可能折断,他随时可能坠入深渊。从这个高度掉下去,基本是没有幸存的可能的。
这是一个进退两难的窘境,他需要尽快脱离这个环境,但过于激烈的动作却可能使他彻底失去机会。
本来架在方向盘右侧支架上的手机已经不在那里。他环顾四周,惊奇地发现手机居然就卡在邻座下面,伸手就能拿到。
有希望,他想。打119,救援应该十分钟内能到。有希望。
他小心翼翼的伸出手,也转动了一下腰,剧痛。他回头看,发现一块手掌大的玻璃插在他腰上。他不敢去拔,如果流血过多,可能死得更快。
他挣扎着拿到了手机,翻转过来,才发现手机的屏幕已经碎成了雪花,按电源键也没有任何显示。
刚刚有的那一点希望,好像就这样没了。
路过的车看到肯定会打救援电话的,他安慰自己说。
可是他何尝不知道,这条老路走的人向来不多。
三
“谁能救我呢?”
他更像是在叹息而不像是在询问。
可是脑海里一个声音回答了他。
“真主。”
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真主”是一个既陌生又不陌生的词。
陌生是因为,他本人可能从来也没有提到过,不陌生是因为,白师傅是回族,从小听父母亲朋提到过。
但也只是听说过而已,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至高主宰,有吗?白师傅不曾确定,也不曾那么在意,可能有吧,就算有,也太遥远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对于白师傅来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更多的时候靠自己,生活无非这么简单。
可是此刻,他深感自己无所依靠,内心抑制不住想要呼救的冲动。
“真主啊”。仿佛很自然的脱口而出,仿佛忽然真主的存在不再是一个遥远的可能性,而是一个确凿的事实,他也不知道这个转变是如何发生的。
“真主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听起来像父亲,他忽然想起来父亲在世时经常说“真主啊”。
然后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他当然想说“你救救我吧”,但这样的想法让他有一种羞愧和自责杂糅的感觉。
“我一直以来都没有确信过,也没有呼唤过他,而这时候想活命,才想起向他求救,我这样是不是太功利了?”
“如果我向来像父亲一样时常敬拜和呼唤真主,这时应该可以坦荡地向他求助,就算未必能得救,起码心会安宁些。”
“可惜人是没法改变过去的。”
其实世上大有会说“神啊你若救我,我此后必虔诚崇拜你”的人在。可此刻的白师傅,竟纠结着一种奇妙的真诚。他当然是希望真主能救他的,但他同时希望证明给真主,他是值得救的,他不想让此刻莫名骤生的信仰成为了一种廉价的交易。对于一个命悬一线的人来说,这样的心理活动未免也太令人费解了。
这种奇怪的倔强,让他开始想,如果命丧此处,则又怎样。
“归真”。
又一个既陌生又不陌生的词语在脑中蹦了出来。
也许人在绝境中思维运转的速度是更快的,白师傅忽然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样貌,好像忽然理解了他的安详和平静。
他意识到,今日能否生还是不确定的,但死亡本身是确定的,即便不是今日,也是不远的将来。
相比于今天如何活下去,也许更重要的问题是,最终如何死去?
“归真”。
如果迟早是归于真主,那么迟或早似乎就没有那么重要了,更重要的是,以真主喜悦的方式归于他。
在短短一两分钟内,他仿佛懂了很多很多。
四
“真主啊”。这次他吐字坚定。
“我昏睡了大半生,而我此刻醒悟了。我相信你,归顺你。我祈求你饶恕我过往的疏忽和一切有意与无意的罪行,我祈求你允许我以一个归顺者的身份归于你。”
然后他泪流满面,却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满足。
然后泪水中父亲临终时的样貌又出现了,清晰可见,除了安详和平静的微笑,他还伸出了一根食指,口中念念有词。
白师傅在这景象中俯身去听,听到他在重复“俩一俩海印兰拉乎穆罕默顿赖苏论拉黑”(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使者)。
那是遥远的童年时父亲曾教他念的清真言,几十年来他从未想起过,甚至在父亲归真的那天也未曾注意,而此刻这身临其境的记忆竟像是父亲又一次在教他。
于是他也学着父亲的样子,伸出食指,顿觉坦荡地重复着“俩一俩海印兰拉乎穆罕默顿赖苏论拉黑”(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使者)。
“咔…咔…咔嚓!”左边的树干折断了,紧接着右边的也断了。车头瞬间下坠,白师傅的眼前霎时一片黑暗。
五
他好像听到脚步声。
他好像听到说话声。
他试着动手指,很快感受到了手臂和身体。
他听到了机器的“哔-哔”声。
他试着睁眼。
“他醒了!”
这次他听的很清楚,一个女的尖叫的声音。
视野慢慢清晰,他看到妻子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
一个护士应声跑过来。
“白先生,动作不要太大,你受到了脑震荡,需要静养。”
白师傅很疑惑,从那么高的崖上摔下去,怎么可能活着的?
“幸好石头砸在副驾驶位置,如果砸在驾驶座正上方,你受伤可能就更严重了。不幸中的万幸啊。”
白师傅更疑惑了,石头没有砸到车上啊?他就是因为避了石头才掉下悬崖的。
他慢吞吞地说:“我避了石头,车掉下了悬崖。”
妻子和护士面面相觑。
妻子说:“你说啥呢?石头砸在副驾驶位上,你猛往左打方向车撞到山根的围栏上了。”
看着白师傅满脸不解,护士接着说:“你昏迷了一天,可能昏迷期间做了梦吧,或者就是脑震荡导致记忆出现了误差。不过你的脑震荡是轻微的,外伤也都是轻伤,估计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妻子揉着他的手说:“没事,醒了就好。”
白师傅迅速地回忆了一下他所记得的一切,点了点头说,“感赞真主,该醒了!”
原来啊,是真的,只要你愿意,愿意抛却过去,原因重新归真,那么伟大的、至高无上的真主是愿意接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