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我颇不待见“念经人”这个词,我觉得它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像的笃小和尚一样呢呢喃喃诵念经典知其文而不知其意的形象,或者是无甚见识思维刻板只会念叨经典的形象。
所以我常刻意避免使用这个词,更倾向于用“求知者”来描述学习、传承、传达伊斯兰知识的人,觉得这个称呼要丰富和贴切多了,让人知道伊斯兰的实践不是仅限于形式主义的“念”,而是踏实而广泛地寻求和运用有益的知识去改善自身、他人和社会今世和后世的生活。觉得这样的表达明显高大上多了。
对“念经”这个词的排斥,除了流行文化对它的调侃和异化(不听不听,和尚念经),可能也跟成长环境和经历的潜意识影响有关。奶奶说常听到一些亲戚朋友说类似这样的话:“那个娃念书不成,那就念经去吧。”
念书不成而去念经的人当然是确实存在的,我拜访云南一所很棒的伊斯兰学校时,一位老师也说:“这里的有些学生是家长实在没办法不知道打发到哪里去,就送到这来学习了。”
类似这样的见闻和作为局外人的无知使我甚至曾因为自己不是念经人而窃窃自喜,天真地觉得,我是念书能成的人,我在业余时间自学伊斯兰知识,一样在进步,而避免了传统的禁锢和制度的约束,避免了迂腐和顽固、死板和落后,岂不美哉?
那都是因为我此前没怎么接触过真正的念经人。
很多人问我在埃及这段时间有些什么样的经历和感受觉得值得分享。有许多,而其中重要的一项,就是我靠近了念经人的圈子,而重新认识了“念经人”这个身份。
原来,念经人不是口上念叨经典的人,而是心中挂念经典的人,言行中记念经典的人。
在埃及认识的很多朋友,都是符合传统意义的名副其实的念经人。有些在赴埃求学之前已经在中国的清真寺学习过十几年,有些小学毕业后就专注于古兰经的诵读和背诵,还没成年,已经完整地掌握了好几种读法。与这些念经人的交往,让我有了许多新的感受和认识。
首先是感叹他们基本功的扎实。我向一位阿訇学习了一段时间的阿拉伯语词法、语法、修辞学,他对各种词形变换、语法规则、修辞原理的熟悉程度,不夸张地说应该比绝大多数阿拉伯人强。这当然得益于他个人的勤奋积淀,但同样得益于中国历代的穆斯林前辈们不断打磨和浓缩的知识汇总和传承体系。背过堡子寺的词法表的人,不用像我这个瞎汉一样一步步地像做数学推演一样循理变换达到正确的词形,那是电光火石一般张嘴就来。解释一些语法规则时,千行诗当时是会引用的,但有时候引用出一句经堂语的精简总结,也是鞭辟入里令人茅塞顿开。
在诵读学方面,这些念经人不只是为了会自己正确地诵读而已,而是要把这个无比重要的学科精确地、负责任地保护和延续下去。古兰中哪一章哪一节当中的ة是写作ت他们不仅是记得,而且要能立马背出جزرية当中的证据。我自己都难能察觉到的微妙的发音细节,比如藏读时舌头的位置或者唇音中嘴唇的震动,他们靠听就能察觉到。同一节以不同的读法接连重复诵读时,他们要明确的知道每一种是谁的读法谁的传述。我听Sheikh Hamza Yusuf说他在毛里塔尼亚学习时得知在毛里塔尼亚一个人不算是一个哈菲祖(通背古兰的人),除非他能从头到尾把奥斯曼定本的古兰完美无缺地书写下来,而在毛里塔尼亚有很多这样的人,听起来颇为难以置信,但跟这些念经人共处这段时间后,不仅确信,而且自豪,很快,因沙安拉,他们中的好几位也会有能力做到。
这种扎实来自于念经人的使命感。伊斯兰的知识浩瀚宽广,同时强调根据和传承。需要非常专注、非常坚持、非常勤奋、非常自律的人,才能够保护和延续这些厚重的知识。是的,也许念经人没有像我们门外汉一样广泛地阅读当代社会学、心理学、人类学等的书籍(不少其实也有的,你还别不信),没有深入地了解过定量、定性研究的方法论和理论基础,但是他所广泛阅读和深入研究的,我们可能都未曾耳闻,却很可能更加重要。他要了解不同教法学派的教法判断原理,他要了解伊斯兰历史上不同的经注学派以及各自的特点和贡献,他甚至要知道古往今来对伊斯兰核心教义的各种质疑与攻击,以及历代的学者们如何精辟地解答与回应,他要知道合法与非法的证据何在,主命和圣行的历史例证,他也许还要涉足伊斯兰文明各个时期的社会特征和内忧外患,以及当代穆斯林世界的棘手问题和根源。这何尝不是一种渊博?
这种使命感在推动他们前行,不是对自己的使命,而是对民族、对后人、对乌玛、对世界的使命。不止一位念经人跟我说过类似这样的话:“如果是考虑自己的话, 用我们的阿拉伯语在埃及哪个国企当翻译生活可以很安逸很舒服了,但是我们要为我们的قوم(族群)考虑,如果我们这些人不承接伊斯兰的知识,还有谁呢?”
于是那个教我词语法的阿訇,有天他妻子跟他说要带孩子去参加个婚礼,能不能给孩子买身新衣服,他考虑了一阵,最后还是没同意。他是个念经人,即便生活不容易,为了心里念着的经,为了民族需要的经,也要坚持下去。
回想时,我发现我曾庆幸避免了的“传统的禁锢、制度的约束”正是他们的闪光之处。因为传统是需要珍惜和保护的,制度是为了聚沙成塔,也是为了千里之行。于是那些念经人每天早上六点多就坐在一起,一次一人一句一顿一心一意一丝不苟地诵读着古兰经,背诵着五个多世纪以前的总结了诵读规则的诗歌。这是刻板和顽固吗?也许是,但这是值得敬重的刻板,这是无比珍贵的顽固。
他们心里挂念着经典,言行中记念着经典,是因为他们知道经典的价值。能够经过沧海桑田风云流转而流传至今的作品,定然有它无可替代的价值,何况是关乎终极真理、生命意义和后世成功的伊斯兰的作品呢?当所有人比肩继踵地向前看,追求与时俱进、迷恋日新月异的时候,念经人们在历史中收集珍珠,用启示的真知和前人智慧的结晶牢固地支住我们信仰大厦的根基,为我们对后世的追求保驾护航。我有次问那个阿訇,有时候我觉得我的知识分享答疑解惑什么的好像没有给人们的生活提供特别具体和切实的价值,不像是刷墙的或者贴瓷砖的,干的活清楚明白其价值可观可感。阿訇只是说,我们所提供的价值在后世就会看到,因沙安拉。这话时常萦绕在我耳边。
我跟这些朋友们开玩笑,说我这下是半只脚迈进了满拉圈,他们客气地说,你完全算得上是圈里人了。但我心里清楚,即便我渴望,这个圈子不是谁摇身一变就可以真正融入的,他们经年累月的积攒和为往圣继绝学的精神是一种特殊的财富,他们日复一日坚持不懈的学习和守护成就了一种难能速达的坚实。能半只脚迈进这个圈子,我已经感觉很荣幸,能够以我的方式和能力受益于这个圈子也支持这个圈子,是我,也希望我是我们所有人,长久的决心。是的,方法上和操作上我们需要各界精英、创新人才、实业领袖,但在根本上和精神上我们需要这个圈子,念经人的圈子。
原来,念经人不是口上念叨经典的人,而是心中挂念经典的人,言行中记念经典的人。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每一个人都该努力追求成为一个念经人。
结果有天,一个因为疫情暂时滞留在埃及的临夏老爷爷在茂林的清真寺看见我,跟我打招呼,问我在埃及干嘛呢,我似乎想也没想脱口就说:
“念经呢。”然后自己笑了。
著于2021年12月12日
[…] 20年底写完了硕士论文,21年去埃及,结识了一些传统的“念经人”,也蹭着参加了一些他们学习的圈子(可以参考文章《致敬念经人》),又燃起了进一步深化学习伊斯兰知识的热情。再加上感受了谢赫乌萨玛(愿主慈悯他)清真寺斋月的夜间拜(每晚上连续11拜诵读四本左右)的甜美(参考文章《谢赫乌萨玛的清真寺的夜晚》),把背诵古兰的项目重新拾了起来。 […]
感赞安拉!通过山经学习很多信仰知识,从此不再望而却步!希望能与山经一起循序渐进,祈求安拉使我们学习的道路宽敞顺利,使我们成为真正的念经人!谢谢伊萨!祈求安拉加倍回赐山经所有工作人员和家人,艾米乃!
你的答疑解惑,分享知识的具体和实用价值体现在恍然大悟的畅快感,茅塞顿开的欣喜感和反思鉴勉的共鸣感中。
致敬!心挂念经典的人!
期待能看到更多此类的优秀文章,也为自己是一个念经人而骄傲
生活压力好大 只能托靠真主 愿真主慈悯
很庆幸,我也是念经人!
致敬!所有念经人!很荣幸我也是其中的一员!
我也是一个在清真寺念过经的人。